
在现代汉语中,“傩”这个字早已被列入生僻字的行列。事实上,在传统的华夏文明中,“傩”是历史久远并广泛流行于汉民族中的具有强烈宗教和艺术色彩的社会文化现象。它起源于汉族先民的自然崇拜、图腾崇拜和巫术意识。
在江西省中部山区一个叫石邮村的古村落里,抑扬顿挫的牛皮鼓声在每年大年初一早晨清冷的空气中响起。神秘古老的傩面具随着刚劲简洁的肢体语言超越时空般地出现在一个个历经岁月洗礼的场景中。在这个民间传统信仰普遍缺失的年代,这个偏僻的村落以“傩”的形式固守着汉族——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民族源于自身的,最原始最本真的精神特质:果敢、坚忍、血性、秩序和尊严。
一面鼓、一面锣,爆竹一响就跳傩
寒冬的清晨。
“似戏乎非真戏也,国傩矣乃大傩焉”,当农历大年初一的阳光刚刚照射在江西南丰县石邮村傩神庙门口的这幅对联上时,古老的“起傩”仪式也如期开始了。近六个世纪以来,除了文革时期,每年正月的这十六天都是石邮村村民期待了一整年的跳傩盛典。村民们相信,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在铿锵有力的锣鼓声中,傩神将会替他们赶走瘟疫,驱散鬼魅,带来丰收、平安的一年。
傩神庙里早已是烛火通明,神龛里供奉着红袍金身的傩神太子像,大梁的正中则高悬着十二个神态各异的傩神面具。八位身穿红底花纹短袄,系红色长裙的村民虔诚地跪倒在傩神太子面前,在今后的十六天里,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就是“傩神”。他们将被暂时遗忘掉各自的真实姓名,而被村民们尊称为“伯”。按辈分排列分别是:大伯、二伯、三伯……直至八伯。在村民们的簇拥下,二伯神色庄重地诵读着祈祷词:“一廊净香,十行肃静……”祷词极具古意,深奥难懂。十多分钟后,祈祷完毕,二伯拿出“茭杯”(一种占卜工具)开始预测今年跳傩顺利与否。整个傩神庙骤然间静得只听见心跳……突然,响起一声高亢的欢呼,村民们雀跃欢腾,欣喜不已。看来占卜的结果足以令八位伯和全体村民都满意。再次参拜傩神太子后,四伯和六伯登上神龛,庄重地将傩神面具从大梁上取下,小心翼翼地放进两个竹编的箱子里。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鞭炮,辈分最小的八伯挑着装有傩神面具的竹箱从傩神庙飞奔而出,其余众伯也鱼贯而出。大伯敲着牛皮鼓大步走在前面,三伯托着傩神太子的小雕像紧随其后,他们的身后则是一大群虔诚的村民。队伍循着鼓声绕村而行,一路鞭炮声不绝于耳。经过村子周围的重要场所,如东西两个祠堂、两个“花锦”(注:指以前停放本村去世老人棺木的地方)、八座神庙,整个队伍都要作短暂停留,待众位伯简单祭礼之后再重新上路。绕村一周后,八位“傩神”齐聚在傩神庙附近的一块空地上,准备开始本年度的第一场跳傩。这整个过程被称之为“起傩”,隆重而神秘,也标志着为期十六天的跳傩仪式正式拉开了序幕。
空地上早已围满了观傩的村民。傩神太子的小雕像被端端正正地供奉在了临时摆好的香案上,而八位伯正在紧张地准备着:先包上黄色的头巾,小心地取出傩面具戴上并仔细地用面具上的绳索扎紧……随着鼓声越来越急促,第一位傩神“开山”上场了。作为傩坛大神,“开山”手舞钺斧上劈下砍,左推右挡,为众傩神开路,赶除鬼疫,除妖净坛,也取盘古氏开天辟地之意。动作刚劲粗犷、气势非凡。配合铿锵激烈的鼓声,让人顿感热血沸腾,不能自已。紧接着上场的是“纸钱”,鼓声略微舒缓起来,据说“纸钱”之舞有女娲补天之意,也有一种说法是该傩神为商纣王之子殷郊。当鼓声再次激扬起来时,代天惩恶的“雷神”出场了。他右手执斧,左手握凿,挥舞得霍霍生风,步履矫健轻盈,也寓意施雷布雨,风调雨顺。面容和善的“傩公傩婆”象征着人丁兴旺、生生不息。在以宗族血缘维系的村落里,子孙满堂是家族兴盛之根本,“傩公傩婆”手抱傩神太子的小雕像乐得手舞足蹈……接下来,还有人神共乐的“判官醉酒”、表现兄弟练武的“双伯郎”、忠孝节义的“关公祭刀”。
“起傩”之后,傩班就开始在村里各家各户跳傩——驱鬼迎神、祈愿丰年。每到一户人家,主人全家必定早早地手执香烛恭候在厅堂内。傩班的二位伯在门前击鼓高唱祈福词:“过了一年又一年呦!但愿儿孙科甲门。前世读书封金榜,后代读书出侍郎!”两位伯每唱一句,主人全家都深深地鞠上一躬,并高声回应“好啊!”祈祷完毕,傩班便进屋跳傩。仍然由“开山”先上场,接着是“纸钱”、“雷公”、“傩公傩婆”……顺序完全相同。一家跳傩结束,在去另一家之前,仍由二位伯在门前击鼓三下并以曲膝礼向主人家回礼。每位傩神上场时,主人家都要放上一挂鞭炮以示“迎神”。八位“傩神”有时还会在主人家“用点心”——其实就是吃饭。主人家以能招待傩神为无上的光荣,早早地准备下了丰盛的菜肴。但油炸食品和鸡鸭是绝对不能上桌的,据说这是傩神的忌讳。八位伯按辈分围桌坐定,“用点心”前要手指沾酒祭礼,并高喊一声“坐谢了!”指感谢主人家招待。吃“点心”时严禁说笑,主人家则在一旁喜孜孜地忙着上菜,每位伯用完“点心”后都要倒竖起筷子,以示自己吃好了。等到八位伯都竖起了筷子,就由大伯带头再高喊一声“坐谢了!”意思是说主人家的“点心”很可口,谢谢了。
年初十以后,傩班还要到外村去跳,且按世代相传的规矩,无论路途远近都要步行到达。即使是在交通工具高度发达的今天,除非是“上面”有人来请,做文化交流性质的演出,否则必须严格遵循旧制。直到年初十六,傩班在石邮村村民的夹道欢迎中飞奔回村,开始“搜傩”——在村里各家各户搜索驱赶无形的鬼疫,并象征性地押解到村外江河或池塘中。“搜傩”结束还要“圆傩”,即预测明年跳傩是否顺利。之后,再庄重地将傩面具送回傩神庙封存,待来年跳傩时再重新开启。如此循环,历经近六百年,这不是少数民族的祭礼,也不是异域风情的表演,这是一个偏僻村落的汉族村居民沿承自己祖先传统的盛典,在逐魔祈福中,传达着对天、地、神的崇拜,对生命繁衍不息的愿望,体现着善恶因果,并以此维系着朴素的道德秩序。
“戴上脸子(指傩面具)是神,摘下脸子是人”
36岁的叶根明是石邮村的副村长兼民兵连长、治保主任,主管本村的教育和计生工作。而在跳傩的这十六天里,他的身份是“四伯”,负责敲鼓、跳“傩公”及“双伯郎”。他有一部国产手机,但在正月跳傩期间是绝对不开机的,他坚信那时的自己就是傩神,而作为神是不该管那些凡事杂务的。在平时不跳傩时,他主要的经济来源是种些蜜橘和做小生意。尽管副村长每个月都能领到补助,但那160元钱实在是杯水车薪。“儿子大了,需要开销的地方多着呢!今年橘子种的不错,我光是买橘子就多收了一万多块哩!”四伯在他简陋的家里请我们这些外乡客吃了顿丰盛的年夜饭,尽管明天一早就要跳傩了,但去年的好收成还是让他兴奋不已。
石邮村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戴上脸子是神,摘下脸子是人!”傩班的每一位伯都具有双面性,既是人,又是神。傩面具特有的象征意义使他们游离在人与神的边界,也使得古老的傩舞在今天看来仍具有强烈的宗教和仪式的色彩。傩面具是傩舞的重要特征,被当地人称为“圣像”是傩神的现实载体。除了傩班的八位伯,一般村民是绝对禁止触摸的。但就在去年的4月11日,却发生了件让整个石邮村“炸了锅”的事——封存在傩神庙的整套傩面具不翼而飞!村民们愤怒了,“傩神被偷走了!这还了得!”而且,这套丢失的傩面具中有四个面具是祖上传下来的,可以说都是珍贵的文物。它们在文革时期被村民们冒着危险保留了下来,却没料到被小偷盯上了。虽然报了案,但一时也没有什么进展。眼看跳傩之期将近,无奈之下,村民们只得集资一万元请南丰的傩面具制作艺人重新刻了一套,但新面具无论在神韵和气质上都大不如前了,也直接影响了今年跳傩的气氛。
石邮村是个以吴姓为主的古村落,全村共325户,1172人,在行政地域管辖上属于江西省抚州市南丰县三溪乡。南丰县已被文化部授予“傩舞之乡”,全县共有173个傩班,可见跳傩在当地之盛。与其他傩班不同,石邮村傩班是村中吴氏家族的“私有财产”。石邮村至今仍有“头人”,也就是族长或宗族领袖。全由吴姓家族中有威望的男性担任,为世袭,共有36人,其中有12人是80年代中期宗族内部协商后增加的。除了管理傩班和傩神庙,“头人”没有任何实际的行政权利,现任的石邮村村长是51岁的吴伯亮,他主管全村的各项工作,但他并不是36位“头人”中的一员。石邮村傩班的八位伯历来都是从吴姓以外的其他小姓中挑选出来的,村中吴姓家族的成员是绝对不能去跳傩舞的。因为相传石邮村的傩舞是吴氏先祖——永乐年间任广东潮州府海阳县令的太尹公吴朝宗告老还乡时带回的,当时是由八位仆人跳傩给吴家人欣赏。仆人的地位很低,所以吴氏家族绝不自己跳傩,也不允许族中的其他子弟跳,这一“家训”一直延续至今。
六个世纪以来,石邮村傩班一直是八位“伯”,且具有严格的辈分排列,按资论辈是唯一的也是权威的法则。从大伯到八伯,跳傩是终身制的,只有一位去世了,下面的各位“伯”才能递补上来,最小的八伯由“头人”从村中的杂姓中挑选一位补足空缺,但傩班人员的总数必须是八位。现在的石邮村傩班已经是第十七世了,作为第十七世傩班的大伯,68岁的罗会友依然显得精神矍铄。他20岁时开始学跳傩,是目前整个傩班中唯一能跳全套傩舞的“伯”,以前还担任过石邮村的村支书,村民对他极为尊敬,即便是在不跳傩的日子里,村民依然尊称他为“大伯”,他的真名反倒很少有人叫了。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大伯在体力上已明显不如其他几位年青的“伯”,因此,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在一旁指点或是敲鼓,不轻易上场了。而傩班中的四伯、五伯、八伯都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弟子,正是挑起傩班大梁的时候。石邮村傩班的八位“伯”并非都是本村人。其中,66岁的三伯彭金孙、38岁的五伯唐贤仔、39岁的六伯聂毛富、35岁的七伯彭春根就分别来自塘子窠村、耀里村和木湾下村。他们同样受到石邮村村民的敬重,在村民眼中,他们与傩神是划等号的。而66岁的二伯罗会武则与大伯是一对亲兄弟,因为得到了大伯的“真传”,通常重要的祈祷和占卜都由二伯来主持。辈分最小的八伯是27岁的罗润印,他是整个傩班中唯一尚未成家的“伯”。
傩舞的节奏刚劲简洁,但学起来却并非易事。大伯介绍说,初进傩班的“伯”大致要学习一个月左右,而蹲马步则是入门的必修课。一般先从相对容易跳的“双伯郎”、“雷公”开始学,而难度最大的要数判官醉酒。“学会不难,但要做到神形兼备,没几年的功夫是下不来的。”何谓神形兼备?大伯以世代相传的傩舞“口诀”相告:“手脚弯钩身段圆,发怒摇头笑抖肩。只见身子不见脸,手舞足蹈顺一边。快慢缓急看人面(指角色),一举一动合鼓点。”作为“傩神”,傩班的八位“伯”倍受村民尊敬,但傩班自身的管理制度也相当严格。如果傩班里出了一位特别不守规矩的“伯”,数次警告无效后,就由“头人”在纸条上写上这位伯的姓名再贴到傩神庙里,叫作“贴壁单”,土话叫“刷壁”,也就是将这位伯开除出傩班,“头人”会再物色一人进入傩班,以顶替他的名额。
如果说跳傩还有“回报”的话,那就是各家各户敬奉给傩神的“红包”。平均每户10元左右,给多给少完全由主人家定,但绝不会让傩神空手而归。除此之外,傩班还会收到主人家奉上的花生、冻米糕、蜜橘等(去外村跳傩时,收到的红包要全部交到傩神庙里)。即便是这样微不足道的“收入”,结束一天的跳傩回到傩神庙时,傩班还是会将这些钱物均分成八等份,由八位伯各自领取,在他们看来,这都是村民对傩神的供奉,多少不论,都是一份敬意。结束十六天的跳傩,每位伯大致仅能拿到360元左右的“红包”。事实上,跳傩非常辛苦。全村325户人家一户都不能落下。仅此,石邮村傩班的八位伯就得几乎一刻不停地跳上整整十天!我粗略计算了一下,仅仅在石邮村本村,算上“起傩”仪式,傩班就得将整套傩舞一丝不苟地跳上340多遍!而一套完整的傩舞至少要跳45分钟!体力消耗之大,可想而知。而在整个傩班中,过了花甲之年的就有三位。除了虔诚的信仰,我实在找不出更为合适的理由来解释这些在我们看来完全不符合所谓“价值规律”的行为。
古老的“面具狂欢”将何以为继?
傩舞源于巫舞,产生于黄帝时代的中原地区,成形在夏、商,周代纳入礼制,并出现了“国傩”、“天子傩”、“大傩”等不同规模级别的傩祭。石邮村傩舞与国内其他地区的傩舞有着显著的区别。如贵州傩——屯堡的地戏,有舞有唱,唱词丰富多变。而石邮傩只有肢体动作,是典型的“哑傩”。江西德安的傩戏,除了戴傩面具跳之外,甚至还有7个小木偶做道具,“戏”的成分更多一些。而石邮傩则依然保持着强烈的仪式和宗教色彩。在傩舞之乡的南丰县,石邮村的傩舞被称为“老傩”,因为他保留了绝大多数汉族先民自身的信仰和崇拜取向,而较少受到其他宗教的影响,具有更丰富的原生意识表征。
近几年,石邮村因傩舞而骤然间名声大振。法国、日本、国内大批学者、摄影师每年春节都如候鸟般如期而至,乐此不疲,为的就是一睹有“中国舞蹈活化石”之称的傩舞的神秘和震撼。有位日本学者甚至连续来了7年,并促成了石邮傩班远赴日本进行文化交流。
尽管如此,傩舞的生存环境却并不乐观,相对闭塞的地理屏障也阻挡不了现代文明的冲击。在石邮村,信傩、崇傩、观傩的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对傩舞津津乐道。而青少年,特别是有过外出打工经历,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多数对此不以为然。对于他们来说,一年一度的跳傩盛典远不如电视里的春节晚会或索性通宵搓麻将来得有吸引力,更不要说去学跳傩舞了。
与一些传统文化一样,傩舞正在迅速“流失”他赖以存在的社会土壤。虽然石邮村傩班曾数次上北京、上海、桂林、济南甚至东京等地演出,但按他们自己的话说,“离开了村子,就没有那种感觉了。”一种文化只有在特定的人文、地理环境的滋养下才能生生不息,并保持自己特有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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